「新疆問題」的「問題」之二：新疆漢人 (上)

撒尿的快感過後, 還有甚麼願望呢？高建群說, 最好來一場地震。這樣, 大家都變得和你一樣, 一無所有

夏菽  13.10.2025

一、

討論「新疆問題」, 西方學者多聚焦在維吾爾人身上。但新疆有接近一半人是漢人, 漢人除了被某些西方學者界定為「殖民者」, 扮演「壓迫者」角色外, 很少受關注。

在「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二元對立下, 漢人與維吾爾人各自放在一個預先安排好的劇本上, 重復又重復地上演。西方政府的劇目是：殖民主義與種族滅絕, 而中國政府的劇目是：漢人援疆故事。互打對台。

2000年, 江澤民宣佈「西部大開發」開工時, 甘肅作家馬馳寫了一本《紅鳥國秘史》, 內容說國共內戰時, 一支國民黨騎兵在甘肅突圍, 進入新疆羅布泊大沙漠後迷失方向, 發展成一個向歷史倒退的「紅鳥王國」, 設有國王、宰相、國師、大臣, 荒淫腐敗, 直到15年後才被解放軍發現的虛構故事。

小說有趣的地方是, 這支流亡部隊除受到同屬漢族的解放軍追擊外, 經過甘肅、青海、內蒙、新疆（這些都屬於「西部大開發」的範圍）, 最後進入羅布泊沙漠, 途中未遇上任何土著或少數民族。「西部」像是任由漢人闖蕩或流亡的無人之境？這是馬馳心目中的新疆, 還是漢人普遍看法？

伊娃（Eva Illouz）在分析以色列與巴勒斯坦衝突時, 指以色列人並非鐵板一塊。 以色列人來自三大族群, 最高層的「阿什肯納吉猶太人」來自歐洲, 他們在以色列立國後佔據了政府及企業的高層位置, 是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得益者, 他們是「左派」。

最底層是「米茲拉希猶太人」, 是中東的猶太人, 他們貧窮, 教育程度低, 是以色列的次等公民。「米茲拉希猶太人」是以色列右翼的支持者, 因為右翼為他們發聲。伊娃說, 這是民粹民族主義的基礎。見（https://www.frongandmonk.net/?p=1202）

新疆漢人又如何？

二、

新疆自古是一塊東西南北民族遷徙的地方。八世紀以前, 維吾爾的祖先回紇並不住在新疆, 當時有許多民族在這裡的綠洲建立城邦。後來回紇亡國, 退入新疆, 征服當地, 並同化了這些民族, 成為今日的維吾爾人。當時回紇人篤信佛教, 用了幾百年抵抗伊斯蘭教入侵, 最後戰敗。從此伊斯蘭教傳入中國西北。

中原何嘗不是, 不少民族南來北往, 互相融合。就在回紇仍然是小部落, 在蒙古高原游牧的時候, 拓跋鮮卑從大興安嶺走出來, 幾經艱苦, 在四世紀末建立起魏國 (史稱北魏）。當時, 為防範北邊的遊牧民族 (包括高車, 回紇是高車聯盟的小部落), 北魏在邊境設立不少兵鎮防守。其後北魏向中原發展, 至拓跋宏（即孝文帝）, 索性把京師從山西的平城遷到中原洛陽, 並全面漢化。

那些留在兵鎮的士兵及將領, 祖先都是追隨拓跋魏東征西討的人, 他們願意駐防在荒涼的北境, 是承擔著保衛國家的任務。現在京師向著南方遠去, 以前的同胞在中原享受榮華富貴, 他們卻龜縮在邊境, 糧草不繼。

陸續被派往邊鎮的人不再視之為光榮任務, 他們都是罪犯或已過時的鮮卑貴族, 邊鎮成為流放之地, 民族混雜。鎮將大都貪污跋扈, 民不聊生, 處在自生自滅狀態。

1949年, 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第一兵團在王震帶領下進入新疆。幾拾萬入疆的兵員由軍轉民, 就地安置, 投入生產建設。1954年, 「新疆建設兵團」成立。今天, 新疆近一千萬的漢族人口, 有三分一隸屬「建設兵團」。

「建設兵團」不特肩負生產, 還承擔穩定社會及鞏衛邊境的任務, 「建設兵團」按軍隊編制, 擁武装, 定期操練, 平時生產, 有事則行動。像古代兵農合一的屯田制。

「西部大開發」前, 新疆經濟發展緩慢, 天氣極端, 負責開荒的兵團人員生活極為困苦。單是擇偶問題便十分頭痛, 由於語言文化不通, 當地人甚少與兵團人結婚, 幾拾萬男兒的情慾及對成家立室生兒育女的渴望無法解決。

在大躍進及文化大革命時期, 大量內地城市青年在制度安排下被送到新疆「支邊」,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 不少要求返回原藉, 引發連串暴力事件。

三、

1985年, 鄧小平啟動「改革開放」的同年, 《新疆文藝》改名《西部文學》。

曾長期在新疆工作的文學評論家韓子勇形容, 「西部文學」反映了西北漢人被遺棄的想像。

1985年, 「西部」是一個含糊的名詞。新疆文化界首先在伊寧市召開西北五省會議（新疆、甘肅、青海、寧夏、陜西）, 確立起「西部」範圍。隨著「西部文學」界定, 「西部人」這個身份亦開始出現。值得注意, 「西部人」主要是指西北五省的漢人。

曾入伍, 駐守新疆的陜西作家高健群寫道：大西北的荒涼、閉塞、經濟嚴重滯後, 宛然一艘擱淺在側的船只, 被時代排斥在一邊。二十年前, 深圳僅僅是邊境上的一個荒涼小鎮。如今呢, 好風憑借力, 送我上青雲。(〈驚鴻一瞥大西北〉)

高健群問, 當你口袋只剩一塊錢, 卻從豪華商店門口走過, 你想到什麼？他想到的是撒一泡尿。撒尿的快感過後, 還有甚麼願望呢？高建群說, 最好來一場地震。這樣, 大家都變得和你一樣, 一無所有。(〈錢袋〉)

新疆詩人周濤寫道：「若干世紀以來所發生的事情, 都在証明這個家族的分配不均。多山的北方多高原的北方多雪的北方, 用腳掌暖化冰雪卻無奈它向東傾注的北方, 眼見那河流在南方養育三角洲 […] 。北方坐在馬鞍上透過風揚的黑鬃府視河水, 聽遠行的商旅帶來的秦淮河傳說, 滿地珠寶城廓, 十萬富貴人家, 樓頭有紅衣女倚欄撥琴低唱, 便對這偏心的版圖產生妒恨和野心[…] 。三千年內的不息戰証明這版圖的偏心–偌大的中國東南傾斜而失去平衡。」(〈長城〉)

我認為「西部人」出現, 正是對鄧小平「九二南巡」、「南方講話」, 向南方傾斜的反應。

撒尿的快感過後, 還有甚麼願望呢？高建群說, 最好來一場地震。這樣, 大家都變得和你一樣, 一無所有 夏菽  …